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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与其无类型文学

第一次看郝景芳是在某个深夜,十几点钟。看的是《莫比乌斯》,一部我现在看来相当不错的小说。当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这也叫科幻?再看《去远方》,没看几页,书就扔一旁去了。

之后感觉《去远方》有深意,想看,就又把书捧了一回,看到一篇《癫狂者》,感到耳目一新。再是零零星星地看了她其他小说,逐渐喜欢上了这种风格,于是把书放下时会深深一叹,不错,实在不错。

郝景芳的小说一般都很有特色,现实加上现代,科幻与纯文学的元素并重。如《我们的房子会衰变》中,房子会一路衰变下去,在不同的元素时会呈现不同的性质,给房客带来不同的感受,这样的设定很新奇,很好玩。但小说不止于此,会衰变的房子衬托的是不会衰变的大地。房子化为氢气飘走,房客掉落在地上,准备再找一座房子时,他这般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大地不会衰变?”这样的叩问是很有力的,大地可以是人生,是外界,但私以为这样的解读没意思,远不及那句叩问,包含了千言万语。这一篇,和她很多其他小说一样,不符合上面“现实加上现代”等概括,很难明确其归宿,但就是那样独特、新颖、深邃。郝景芳称她这些小说为“无类型文学”。

“无类型文学”,正如其名,与其说是种新的类型,毋宁说是一种感觉,就如“cult”,有大体上的特点,但相当难定义。《西游记》,依郝景芳的看法,也有一些“无类型”的成分,其中的旅途可以看作是一个人足不出户,其中的猿是心猿,马是意马。再如李商隐,其诗作也不好用八大题材归纳,大多朦胧而诗意,直通现代。而在一些比较流行而大众的作品如动漫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些这样“无类型”的元素。如《游戏王DM》的主线剧情可以看作是一次找寻自我的求索之旅,而《游戏王GX》“darkness”篇中人类的消失也可看作现代人在生活中的迷失。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举例的目的不在证明往“无类型”这个词上贴金,而在发掘文艺作品中的亮点。这些亮点(我称为“现代感”)有的难以言说,但却深入而锋利,直击人心。现代艺术的一大特点为陌生感,情节/绘画/旋律虽怪诞纷纭,但它们多是可感的,以形式上的陌生拉近了与受众在情感上的距离。卡夫卡的现代的伟大在他描绘了无数个同样自感卑微渺小者艰难的生存状态。郝景芳的“无类型”亦多着眼于个体的忧郁、无助、疑虑、徘徊。我认为她是有现代感的,不过一个词语往往有其归宿,正如一个个类型在人们心中有固有印象。提及现代,我们多想到卡夫卡;提及后现代, 我们多想到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无类型”一词,可作为郝景芳的标签,这其中也蕴含了她对文学的一些看法。

郝景芳的小说——除了“无类型”,主要的特点,可谓“丰富”“精深”“忧郁”。“丰富”体现在小说的各外在方面:题材、人物等。以题材为例,有黑帮,有宇宙,也有当代社会。同一题材也可以表达并不类型化的主体,如《九颜色·红》借宇宙航行写爱情,《流浪苍穹》则借宇宙航行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社会现实的背景在郝景芳小说中出现得较多,但故事也是多元的,像工地工人与中产阶级小女的交流(《莫比乌斯》),两代人有所不同又有所相似的成长经历(《生于一九八四》),大学生对未来深感迷茫时的选择(《祖母家的夏天》),亲密关系由热烈转向平淡的困境(《九颜色·黑》)等等。还有些故事基于幻想,背景独特,如《山中问答》。也有的故事将现实与虚幻相叠加,如《去远方》《生于一九八四》。作者甚至能用完全合乎现实的故事营造极虚幻的效果(《癫狂者》)。郝景芳的作品总是给人强烈地陌生感,仿佛在色彩绚丽的房间间穿梭,能品味不同房间的美与整体布局的独到与特色。

郝景芳小说的丰富还体现在别的方面,像人物、意象。人物与题材相通,此处便不再展开。至于意象,小说中出现很多理科的专业术语与一些较罕见的意象:G蛋白偶联受体被拿来印证观点,引力红移与暗能量被用以表情达意,至于罕见的意象,淤青便是一例。《祖母家的夏天》中写主人公躲避现实“如牛顿躲避瘟疫”,其最后的归宿,专利局局员也与爱因斯坦的人生遥相呼应,很有意趣也很有深意。《山中问答》则将不同时期不同国别的思想家汇聚起来,实则在探讨生命与宇宙的真谛。谈到以理科知识写文学故事,王小波也是一个好的例子。他用拉格朗日微分方程,偏导数作意象,小说中时常出现化工上的物质。个人认为,这样的写法远比理科生“强说愁”来得精彩,来得个性,来得有趣。

“丰富”是广度上的特点,而“精深”则是针对深度而言的。《弦歌》中“我”对音乐有独到见解,对世界名曲如数家珍,感受贴切。《生于一九八四》中平生精于西方启蒙思想家的著作,言语行为均体现出他阅读之深。《莫比乌斯》中小舟与阿木交谈时引用的例子无不体现了她对现实世界的无奈与期望世界能更有温情的强烈愿望,一个无力改变世界而又怀有美好愿望的女孩形象便跃然纸上了。其他短篇中涉及的科学原理也较为专业,如《九颜色·黄》,利用颜色形成的原理组织文章;《九颜色·蓝》中则聚焦了全息技术。

事实上,上面的论述大多聚焦的是形式上的方面。私以为艺术的灵魂之一在于传达情感。缺乏真情实感,所谓艺术作品也不过如工业上的零件一类,只是技术产品。情感是寄宿于作品中的,以主体为灵魂,以形式为外壳。形式在很大程度上能影响情感的传达,如对笔者而言,现代小说较之现实主义小说更能产生精神上的震撼。郝景芳小说有趣的形式能让人对其产生兴趣,但这种表层的兴趣尚是为深层的精神冲击——情感蓄势的。郝景芳小说的深度更是蕴含在小说所寄予的情感上的。依我所见,她的小说是饱含深情的,犹如一颗水滴,足以激起读者心中一片片涟漪,经久不息。

郝氏文学多是卒章显志式的,前面提到的《我们的房子会衰变》自不必说,《最后一个勇敢的人》也将对谜团的揭秘放在了最后两段,还有《孤单病房》的组织也类似。小说前面往往会设置很多悬念,这使读者有一种解密的代入感与刺激感,而最终又可以豁然开朗,接受这颗情感炸弹,体味其袅袅余音。

除了情感上的饱满,深入,一如忧郁,是主题上的特点。可能忧郁是郝景芳小说最大的特点。举《生于一九八四》为例,这是郝景芳为数不多的长篇之一(无类型文学的形式更适合短篇,故本书整体上现实主义色彩更浓厚),也是部自传体小说,它反映了一个人,一代人乃至整个人类族群的生命困境及两代人在不同社会环境下对世界的认识,郝景芳本人的人生观或许也蕴含其间。《生于一九八四》以《1984》为隐线,但政治并非其主体。“they are watching you”在文中表达的是主人公轻云在人生路上惴惴不安茫然若失的感觉。这是一种心境,可以由小说感受到,但并不好阐述。即使在十七章(最终章)轻云找到了心灵的平静,脱离了苦海,她还是在零零零零零章(最终章)被否定而毁灭,“书页将尽,我也将不复存在”。这里情感与主题是多元而复杂的,但其中的忧郁明显而强烈。小说的形式灵活多变,但其中的悲伤痛苦没有改变。

“忧郁”一词,我在郝景芳的小说中只见过一回,她用的词更多是“孤独”:《孤单病房》,《孤独深处》(文集命名),《九颜色·紫》的阿莲,《九颜色·白》文末的小说……更多的时候她并没有诉诸词语,只是叙事,但情感藏在事里。“忧郁”与“孤独”,更多是一个形式上的问题,不同的用语指向的都是一个点,生命的困境,这是个比较大的话题,这里就不深入讨论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使人痛苦也使人深沉,这也可以印证前面提到的“精深”。深入与愁苦,在郝景芳的小说中是交织在一起的。

“忧郁”一词,出现在《生于一九八四》第十三章,轻云回忆起自己的往昔,回忆起自己的读书处。她说自己爱读忧郁的书,包括尼采、塞林格、威廉·福克纳等,下面跟着自己的感受。“明明是没有故事的故事,但忧郁的气质滚滚而来”,这是她对塞林格的评价。的确,许多人能从《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读到一种现代人常有的辛酸,这可能是我们一代人的普遍心结:物质生活条件虽然优渥,出路虽然多种多样,但内心时常突然感到一种惶恐,一种迷茫与失落,对生命无意义的困惑。“诗苦而后工”,工则工矣,内心仍不得解脱,包括艺术在内的许多东西无法帮助我们脱离苦海。痛苦无形无踪且无处不在。郝景芳小说的主题主要是关于这一心结的,虽然她写的只是个体的困境,但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出一整代人的迷茫。

小说的忧郁还体现在人物的设定上。不同于许多现代作家笔下人物被放到次要位置甚至消失,郝景芳小说中人物占的地位是较为重要的。她笔下的主要人物(或叙述者)一般都是忧郁的、迷茫的、不自信的,就连《山中问答》中的主人公也有一丝这样的气质。在《九颜色·黑》中,主角心理活动中反复琐碎的语言很好地体现了人物这些个特点。不过,人物虽忧郁但并不怨天尤人,他们熟知是他们自己的悲观主义倾向与社会规律决定了自己的郁闷,愤世嫉俗没有意义且他们也不敢,所以它们的心理倾向是忧郁的,幻想隐居但又囿于现实(轻云)。《生于一九八四》诡谲的第十二章是轻云的梦呓,但即便在潜意识里她也并没有责怪他人。《报告》中的男主人公或许是郝景芳小说中最勇敢的角色了,但这份勇敢是基于厌倦的。《九颜色·紫》中的“我”显然外强中干且心思细密,否则他怎能凭报纸一版就体味阿莲的孤独?《莫比乌斯》中的小舟抑郁倾向比较严重,且由阿木视角展开的叙述下不少细节让她的性格更显立体。除去忧郁的主人公,郝景芳小说中也有一类闲云野鹤式的主人公,像《看不见的星球》中的叙述者,不过这样的人物只出现在幻想成分较多的作品中。事实上上文的这些例子也可用于印证郝景芳小说“丰富”的特点。

与主要任务的郁闷相对的,次要人物常常表现出乐观、自信、博学的特征。《生于一九八四》中平生博学且谈吐非凡,他的外部知识储备强大得足以掩盖他的内心。《最后一个勇敢的人》里斯杰47以死捍卫自己的思想。以及《九颜色·蓝》中的谭飞,自信而机智。“天为什么是蓝的?因为有太阳的存在”。他分明在说自己是他人的太阳!当然,太阳只有一个,主人公们明白这一点,故而他们在旁人的优秀中会转向低沉愁闷。

我是较推崇郝景芳的作品的,故介绍这三大特点或者优点。犹记得刚接触《看不见的星球》时,看到达尔文主义与拉马克主义的星球、旅人的星球、说谎者的星球……多有意趣多有意味啊!我想我一直想写的小说可能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这一篇中星旅人的语言,空灵而饱含哲思。当然,郝景芳并非美玉无瑕,私以为其一大失败之处便在语言上。

郝景芳主要操两手语言,一套现实一套理想(或怪诞)。前者比较缺乏特色,尤其碰到平淡无味的剧情时,很催人入睡。后者往好了说是空灵,往坏了说是飘,飘到哪里都不知道,可能叫人看得云里雾里的。像很多学理的人一样,郝景芳的文字干净简练,只是其中缺少诙谐,这可能与她的创作理念也有关联。我是喜欢幽默的,因为幽默可以视作对荒诞的一种反抗。

她的第二大失败之处不在自己,而在读者身上。因为我们常常带着偏见看事物,觉得事情应该如何如何,以自身的意志评定创作者的意识。我是在《北京折叠》出名之后买的《去远方》,以为这是本科幻集,所以看到《莫比乌斯》时感觉很奇怪也很师往。但在尽力消除偏见,怀着探索的心态重读时,这一篇便又显示出其独特魅力来。很多情况下带着有偏颇的固有观点看问题,问题常往无益无趣的方向发展。或许是不喜欢类型文学与纯文学自扫门前雪吧,郝景芳创作了这些“没有归属”的小故事,它们启示我们类型不是最值得关注的,真正重要的是作品的思想与情感,这是标签无法标签的。

最后提一点,郝景芳的短篇不适合一口气读下来,不像很多作家的作品,可以一连读好几篇。她几乎每篇都有许多亮点,情感真挚而深沉。看完一篇总免不了要把书放下,到一边走走,回味回味刚才读到的故事,思索故事背后的人生。她的小说也经得起反复欣赏。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故事对我会有很大影响,即使以后我把它们否定了,我也会记其当初自己是如何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路。